菲利普·罗斯《退场的鬼魂》写作特色

李丹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 ）是美国当代文坛在索尔·贝娄之后又一位伟大的犹太作家，是第三代的美国犹太移民。由于罗斯到晚年依然笔耕不辍，因此其作品数量甚多。其中《再见了，哥伦布》（Good Bye, Columbus，1959）《美国牧歌》（American Pastoral，1997）等作品为他赢来了包括普利策文学奖、福克纳笔会奖等诸多荣誉，同时，他也被称作是“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人”。《退场的鬼魂》（Exist Ghost，2007）是罗斯晚年的著作，也是其著名的“纳尔逊·祖克曼系列”的最后一部。在《退场的鬼魂》之前，同样以纳尔逊·祖克曼为主人公的第一部小说《鬼作家》出版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在这漫长的时光中，罗斯用一个具有互文性的主人公串联起了自己的成熟、转变历程，可以说到了创作《退场的鬼魂》的时候，罗斯无论是在思想还是在艺术上都已经走向了成熟圆融的境界，其写作特色是相当值得人们重视的。本文从对西方社会危机的关注、对生命的思索，以及作品元小说的特点三方面，分析了菲利普·罗斯《退场的鬼魂》的写作特色。

一、对于西方社会危机的关注 

《退场的鬼魂》情节并不复杂，可以用简单的“山林——市井——山林”模式概括。在上一部“祖克曼三部曲”的小说《被释放的祖克曼》中，主人公祖克曼成为了一名在美国文坛上名声斐然的作家，功成名就后的他却并没有感到快乐。而在《退场的鬼魂》中，由于美国纽约2001年爆发了“9.11事件”，随之而来的是政客们针对恐怖主义发动的军事行动，加上反犹分子给祖克曼寄来一张又一张的死亡威胁明信片，倍感到难以适应现代都市中生活的祖克曼离开了繁华而充满危机感的纽约，到平静而美丽的新英格兰伯克希尔山区居住，在那里度过了十一年的亲近自然，远离尘世喧嚣的生活。然而随着年纪增长，祖克曼患上了小便失禁的前列腺疾病，不得不重新回到陌生又熟悉的纽约寻医问药，小说便是围绕着祖克曼回归纽约后的几天时间里的生活展开的。

相比起《被释放的祖克曼》来说，读者可以发现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尽管在《退场的鬼魂》中罗斯也用了大量的笔墨来继续祖克曼对犹太精神传统的回归，但是罗斯的关注显然没有只停留在犹太人在美国遇到的种族问题上（在《被释放的祖克曼》中这是小说中的主要矛盾，祖克曼在成名之后正是因为种族身份遭到了各方面的贬损和困扰），诚然，犹太人处于一种艰难处境中，但美国在当代暴露出来的问题是更多人需要面对的问题，除了恐怖主义以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冷漠。祖克曼作为一个不看报纸也不看电视的人，无法接受纽约的人们总是在一刻不停地对着手机喋喋不休，而浪费清醒的时光，忽视身边的亲人和风景，因为这代表进步的科技使人们被物化了。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祖克曼一样能意识到这种生活状态是畸形的，早早地从“美国梦”中醒来。小说中的女作家杰米就属于一个与祖克曼有一些共同之处的人，她正是厌恶了美国社会中的政治的虚伪（当时正好是2004年，正值美国总统大选的最终结果揭晓之际，而杰米所反对的，手段强硬的小布什当选了，对于害怕恐怖主义的杰米来说，她认为这极有可能会导致更为严重的恐怖主义）以及种种肮脏丑恶之处，才决定与丈夫彼利一起搬到还称得上是一方净土的乡下去，因此想与祖克曼换房而居。

空泛地谈论西方的社会危机是没有说服力的，因此罗斯巧妙地安排了杰米的前男友柯里曼这一角色，既将人物串联在了一起，又通过他来反映出人在这个社会中被异化的状况。柯里曼是一个为了实现个人欲望而不择手段的人，他的目标就是写一本关于已故作家，祖克曼曾经的老师，爱人艾米的伴侣罗诺夫的传记，而为了达到出名的目的，柯里曼要在书中加入大量的罗诺夫的个人隐私，甚至根据几段材料就编造罗诺夫在年轻的时候曾经与姐姐乱伦的丑闻，这种抹黑前辈的行为是祖克曼所不能接受的，为此两人展开了一场恶斗。年迈的祖克曼最后身心俱疲。对他来说纽约不仅仅是一个城市，它已经成为了一个充满了搏斗的竞技场，这注定了他只能选择离开。

另外，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犹太人是热衷于参与政治的，甚至能操纵美国大选，然而祖克曼却表示出了对这一切深深的厌倦之情，在某种程度上更新了人们对于犹太人的观念。

二、对生命的思索

如前所述，在写作《退场的鬼魂》时，罗斯自己已经进入暮年并且疾病缠身。而纳尔逊·祖克曼这个人物则带有深深的罗斯本人的烙印，可以说罗斯在祖克曼的身上寄托了太多自己的经历与情感，因此《退场的鬼魂》中祖克曼的老去几乎是与现实时间同步的。同样面临着衰老的祖克曼代表了罗斯对于生命的思索与追问。

小说题名“退场的鬼魂”其实是来自于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中的灵感，同样在《哈姆雷特》中，也有关于鬼魂的描写，这些鬼都对剧情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当时就给予了罗斯启发。毫无疑问，鬼魂的意象是与死亡紧密相联的，而在祖克曼（或者说在罗斯）看来，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鬼魂”，而离开纽约便是自己从历史舞台上退场的时刻。祖克曼出现在《鬼作家》时，还是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爱恋着女青年艾米，两人都有着对文学的爱好，然而回到纽约之时，祖克曼却在医院这个代表了疾病和生死的地方遇到了昔日的恋人艾米，岁月在年过七旬的艾米身上残酷地留下了印记，她不仅年老色衰，还饱受脑瘤的困扰，使得祖克曼嗟叹不已。加上祖克曼本想拜访的老友也相继离世，他不得不产生对生命脆弱的想法。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柯里曼的出现，对于艾米和祖克曼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困扰，他们为了维护罗诺夫的名誉不得不并肩作战，然而在年富力强的柯里曼面前，两人又是极度的力不从心。祖克曼曾经觉得柯里曼像自己，但此刻他们已是敌对的关系。祖克曼越发地感觉自己只能归隐于无人烟的地方，如鬼魂一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在小说中，杰米夫妇想从城市搬到乡下，而祖克曼正好需要进城治病，想有个容身之所，他们的换房本是一件一拍即合的好事，然而祖克曼却在看到美丽的杰米以后重新点燃了熄灭多年的情欲。而他此时已经是一个七十一岁，患有前列腺病，整天穿着纸尿裤生活，已经多年不曾勃起的老头，对于这种感受他既有惊喜又有不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就像恼羞成怒的柯里曼所诅咒的那样：“老头儿，你就要死了，你很快就会死的！你散发出腐烂的气味！你浑身散发出死亡的味道。”尽管祖克曼自嘲自己闻到的只有尿的味道，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疾病与衰老已经控制了他。

三、元小说的特点

“元小说”（metafiction）的写作手法自古就有，但是成为一个专门的文学批评词汇，还是在威廉·加斯的《哲学与小说形式》发表之后。简单来说，在元小说理论中，作者要能够处处提醒读者小说的虚构性，避免在传统小说中，读者将小说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混为一谈。而菲利普·罗斯对元小说手法的运用绝不仅仅是一种艺术上的先锋姿态，早在他创作《鬼作家》、《波特诺的抱怨》等小说的时候，就因为在里面根据现实生活的经验反映了犹太人的一些缺点而被犹太社团大加攻击，认为是罗斯对本民族的背叛和揭短。

为了避免再出现类似“对号入座”的事情，罗斯不得不在创作时玩弄一些文字游戏。在《退场的鬼魂》中，叙述者并不只有罗斯一个，罗斯首先是借助祖克曼的口吻，以第一人称来叙述自己的经历，这本身就是一个包含了主观色彩的叙述方式，何况从艾米用第一人称向祖克曼讲述自己年幼时被纳粹迫害的经历时，罗斯就已经让祖克曼怀疑艾米故事的真实性，以提醒读者第一人称讲出来的事是有可能被篡改或者误解的，是不可靠的。何况罗斯已经说过，祖克曼晚年的记忆减退，不得不依靠便签纸来记事，即使艾米所说的故事是真的，在祖克曼接受到的信息中又会被过滤掉多少是不可知的。其次，罗斯在小说中加入了祖克曼用第三人称写的“他和她”戏剧，其中全是大量的对白，大部分是用来抒发祖克曼对于杰米的思念、爱恋与痛苦。在戏剧的题目中，大写的HE大多数情况下代表的是祖克曼本人，里面会有他人对于祖克曼的评价，SHE则指的是他心心念念爱慕着的杰米，但是HE有的时候也指的是柯里曼。当祖克曼在被用第三人称来叙述时，事件的可信程度又改变了。

《退场的鬼魂》不仅仅是纳尔逊·祖克曼对读者的一次告别，也可以视作是菲利普·罗斯的告别。虽然作家注定凋零，但是罗斯在小说中提出来的对人类困境的思索，如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人们如何排遣苦闷，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与衰老时应该持什么样的心态等等，这些却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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